“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p>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p>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p>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p>
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阴阳，不但是【西江月】上的【湖间执笔判阴阳】，更是这一阕广为流传的【西江月】的作者。</p>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传说中的诸葛先生，居然是一个年仅三十六岁的女子，而且平日里竟是一副貌不惊人的道姑形貌？</p>
这一点，若非有江浊浪和小雨的确认，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p>
渐渐地，他不禁回想起了好几桩往事：</p>
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太湖鬼门】原本要拿来竞拍的黄山浮丘峰上李九四的藏宝，其消息来源，正是出自这位诸葛先生之口。</p>
甚至连少保大人临终前曾留下半部没来得及写完的【反掌录】，追本溯源，也是由这位诸葛先生传出的消息</p>
——关于这一点，最开始是在湖州城外【夺情公子】谢王孙的口中得知，然后在刚刚落幕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也得到了群雄一致的确认。</p>
以此观之，那个道姑多半并未说谎，这位【西江月】上的诸葛先生，的确是一个靠卖消息赚钱的生意人。</p>
而她这些年来所赚到的钱，全都用来接济老家的那个山村了……</p>
对此，南宫珏虽然觉得合情合理，但却无从分辨这位诸葛先生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p>
要不是她透出的关于【反掌录】的传言，江浊浪这一路行来，少说能够免去一大半的麻烦，可谓是搅起江湖上这场滔天巨浪的幕后之人，自然是敌非友。</p>
可她如今主动现身，告知六路人马要来对付众人的消息，又像是有心庇护，亦或是江浊浪说的她心中尚存“侠义”二字。</p>
或许，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仅仅是要多赚江浊浪身上的三千余两银子。</p>
南宫珏没有多想，立刻收回思绪</p>
——因为他已经顾不上思索那位诸葛先生的用意了。</p>
此刻摆在眼前的难题，是来自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这六路人马！</p>
己方四人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这六路人马？</p>
望着眼前滚滚东流的黄河水，南宫珏全无头绪。</p>
话说为了躲避后方镇抚司和洛阳城公差的追捕，在诸葛阴阳离开之后，一行人已立刻动身，在码头租了一条货船，将马车一并载上径直渡河。</p>
而今船至江心，比起南宫珏的焦急和忧虑，同行的其他三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p>
江浊浪并没有踏上货船甲板，依然在马车车厢里面，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位江三公子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p>
而身上缠着绷带、贴着膏药的小雨，则是好整以暇地倚在船舷处，悠闲地观望着宽阔的河面。</p>
这个疑似白云剑派门下、【神剑】传人的神秘女子，全然没将即将到来凶险放在眼里，南宫珏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p>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天塌下来，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也不会放在眼里</p>
——她早就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去死。</p>
至于开欣，则是满脸的兴奋和激动。</p>
她不但第一次看见了黄河，而且此刻正在乘坐一条大船横渡黄河。</p>
望着红日下那辽阔如海的河面，荤黄如浆的河水在苍劲的河风中卷起波涛，兀自起伏不休，她不禁想起一句自己背过的唐诗，兴奋地吟诵道：</p>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p>
伴随着她稚嫩的声音落处，忽听船上马车中琴弦铮铮作响，江浊浪已轻奏琵琶，于旋律声中用他那虚弱的声音念道：</p>
“天风吹我渡黄河，鼓枻中流发棹歌。</p>
昨夜一番甘雨降，鱼龙无数沐恩波。”</p>
听到这首诗，开欣思索半晌，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是爷爷写的诗吗？”</p>
车厢里的江浊浪回答说道：“正是……这是爷爷当年渡黄河……前往汴梁城时写的……”</p>
开欣“哦”了一声，急忙认真回想，尝试要背诵下来，但是很快又沉醉于眼前这浩荡的景色。</p>
听到这一病一少居然还有心情吟诗，南宫珏难免有些惊讶和不解。</p>
可是再看到船下这条流淌了数千乃至上万年的中原大河，身在江风涛声之中，他的焦虑似乎也随之而去，有一种天高云淡的空灵。</p>
于是南宫珏紧随其后，也朗声念道：</p>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p>
马车里江浊浪的琵琶声不停，继续替他伴奏，响起慷慨激昂的弦音。</p>
然而贺梅子这首词的后半阙，却是写报国无门的苍凉和悲壮，琴声也渐渐变得低沉，化作悲音。</p>
凄楚的旋律中，南宫珏已念完了这首词：</p>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p>
谁知不等悲音散尽，忽听船舷边传来一阵“咚咚”声响，竟是小雨伸手扣响船舷，也开口念道：</p>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p>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p>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也没有念出诗句中本该有的那股激昂，反而带着一丝不屑。</p>
南宫珏顿时一怔。</p>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p>
是啊，昔日那位荆轲倘若当真有天下无敌的剑法，又怎会在三步之内杀不掉一个秦皇，只能在易水之畔留下一曲千古悲歌？</p>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足够强大，或者是有【西江月】上那一十八位高手的实力，莫说是六路人马，就算来的是六十路人马，又有何妨？</p>
但他嘴上自然不肯服输，当即扬声念道：</p>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p>
男儿到死心如铁，千乘万骑尽烟尘！”</p>
琴音诗句，一股豪气油然生出，在奔腾的黄河之上冲天而起，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的忧虑一扫而空。</p>
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他们都不怕，自己身为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p>
南宫珏已不再犹豫。</p>
前路再如何凶险艰难，战到最后一刻便是，大不了就是一死！</p>
尽人事，听天命</p>
——有些事只要去做了，成败得失其实并不重要。</p>
或许，这也是自己这位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雇主，依然要坚持北上出关的原因……</p>
渐渐地，众人所乘货船破浪而行，马上就要抵达黄河北岸的渡口。</p>
然而本该人来船往的渡口，此时竟格外冷清，隐隐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意。</p>
南宫珏心中一凛，举目望去，才发现空荡荡的渡口处，此时居然只剩下一个人。</p>
那是一个身披宽大东瀛武士服、脚踏一双高厚木屐的中年男子，留着一头古怪甚至有些可笑的发型。他的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此时长刀已经出鞘，用双手握定稳稳竖在身前，孤身静立于码头伸向河面的堤坝之上。</p>
显然，对方摆出的这个架势，就是在告诉江浊浪一行人，要想下船登岸，必须要先过拦在堤坝上的他这一关。</p>
这是一个挑战</p>
——是这个来自东瀛的高手，孤身一人向船上众人发起的挑战！</p>
南宫珏已准备应战。</p>
既然对方是孤身一人等候于此，基于学武之人最基本的尊严，当然要给对方一个一对一公平较量的机会。</p>
而这一战，显然不可能让马车里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出手，浑身是伤的小雨，似乎也不太合适。</p>
所以南宫珏义无反顾。</p>
转眼之间，船已靠岸。</p>
但因为堤坝上这个东瀛人带来的压迫感，几名船工虽不明所以，但惊骇之中，竟不敢用绳索将货船系上堤坝上的石墩，更不敢放下登岸的踏板，只能让货船在堤坝附近来回飘荡。</p>
南宫珏当即飞身下船，稳稳落在狭长的堤坝上，按剑走向前方那个东瀛人，随时准备拔剑。</p>
持刀在手的东瀛人纹丝不动，漠视南宫珏的逼近，口中则用撇脚的汉语说道：“酒井一真，中条一刀流！”</p>
南宫珏听说过这个名字</p>
——之前诸葛阴阳曾说，此番东瀛一路总共来了七十多人，乃是以【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和酒井一真等高手为首，另外还有一个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p>
而眼前这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居然选择了孤身等候在此叫阵，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一条值得敬重的汉子。</p>
南宫珏不敢轻视，当即模仿对方的句式，说道：“南宫珏，中原武林！”</p>
酒井一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双手紧握长长的倭刀，仿佛是一尊从上古时期便已矗立在堤坝上的石像。</p>
南宫珏也不废话，继续举步逼近，但很快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p>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对方接下来将会攻出的一刀</p>
————那将会是近乎完美的一刀，不存在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p>
他立刻想起之前路途上劈断两匹奔马、劈向自己和劈向马车车厢的三刀。</p>
若非已经见过三次，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完美的一刀。</p>
而这，就是所谓的【中条一刀流】？</p>
南宫珏当即停下脚步，紧握鞘中之剑和对面的酒井一真隔空对峙。</p>
显然，对方蓄势待发的这一刀，其实和小雨指点自己的那招【拔剑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p>
——剑一出鞘，便要杀人。若非必要，何必出鞘？</p>
同样的道理，对方接下来的这一刀，要么不出刀，要么就是近乎完美的绝杀一刀。</p>
也就是说，双方这一战，只能是一招判生死！</p>
自己的【拔剑式】，能够胜过对方出手的那一刀吗？</p>
南宫珏没有把握，只能继续在狭窄的堤坝上静立，和对面的酒井一真僵持。</p>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一步露出破绽。</p>
然而，对于先一步占据地利的酒井一真而言，耐心和毅力，本就是他的长处，而且是【中条一刀流】的入门基本功。</p>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等待，守得住每一个黑夜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孤独和寂寞。</p>
不过片刻，南宫珏额上已有冷汗浸出。</p>
不料就在这时，小雨的声音突然从南宫珏身后传来，问道：“我之前那一剑，你看清楚了吗？”</p>
全神贯注的南宫珏不禁一愣。</p>
她问的是哪一剑？</p>
是她之前连人带剑从车窗中激射而出，将一刀劈向马车的倭寇分成七八块残尸的那一剑？</p>
南宫珏惊疑之际，小雨的声音已叹了口气，笑道：“算了，我再给你示范一次，看仔细了。”</p>
话音落处，小雨已经落上堤坝，从南宫珏的侧面经过，漫不经心地走向对面的酒井一真。</p>
伴随着小雨这一入场，南宫珏的压力顿时消失，不由地后退两步，缓缓喘息</p>
——既然小雨已经接过了这一战，自然用不着他再插手。</p>
毕竟，南宫珏也没有把握……</p>
而对面持刀站定的酒井一真，身形动作依然没有丝毫变化。</p>
他所有的精气神，早已全部灌注在即将出手的这一刀之上，无论对手是谁，他这一刀都不会变。</p>
小雨继续沿着堤坝前行。</p>
虽然她脸上的神情很轻松，可是她脚下轻松的步履，也逐渐开始变得缓慢。</p>
终于，她在酒井一真的七步开外停下</p>
——她知道，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就会进到对方这一刀的攻击范围。</p>
对面的酒井一真虽然还是没动，但天地间弥漫的杀气明显变得厚重起来。</p>
小雨静立片刻，突然再次向前踏上一步。</p>
酒井一真瞳孔疾速收缩，眼神中已有杀气溢出！</p>
但是他并没有攻出这一刀</p>
——因为他突然发现，若是此时出刀，自己并没有把握击杀这个女子！</p>
没有十足把握，他绝不轻易出刀。</p>
一时间，酒井一真身形不动，整个人已平平往后挪开两尺，依然维持着双方之间的七步距离，手中倭刀蓄势待发。</p>
接着，小雨再进一步，酒井一真再次后移，还是没有出手，也没有露出破绽。</p>
看到对方这一反应，小雨也不禁皱了皱眉。</p>
这显然是一个难缠的对手。</p>
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取下背后那柄长剑，缓缓解开包裹剑身的青布。</p>
“唰——”</p>
剑已出鞘，却只有半截剑身，在靠近剑柄处刻着“天长地久”四个字。</p>
酒井一真还在坚持，但头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p>
小雨突然抬手，将自己的剑鞘朝对方扔了过去。</p>
“啪——”</p>
飞出剑鞘轻轻打在酒井一真左肩，然后掉落在堤坝上。</p>
可是酒井一真居然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保持着双手握刀的架势，不敢有一丝一毫动弹</p>
——他的直觉告诉他，只要露出一丝破绽，这个年轻女子马上就能击杀自己！</p>
这一点，酒井一真很确定。</p>
但是紧接着，他已经不能不动了</p>
——小雨微微转动手中断剑，半截剑身折射偏西的日光，正好射向酒井一真的双眼。</p>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刹那间的迷离。</p>
不好！</p>
酒井一真知道自己破绽已露出，对方也将趁机出手。</p>
最后一刻，这位来自东瀛【中条一刀流】的高手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守住了一个东瀛武士的尊严，径直踏上一步，向对面的小雨全力劈出这蓄势待发的一刀！</p>
只可惜他这一刀还没来得及真正劈出，小雨已连人带剑向前激射，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柄利剑，直冲到他面前，然后透体而过。</p>
“嗤——”</p>
小雨的身形重新出现，持剑站立于酒井一真的身后。</p>
而酒井一真的身体当场从中裂开，化作数块碎尸向四面散落，连同手里的倭刀一柄掉进江中，在荤黄的河水里渲染出一片片血花。</p>
小雨回头望向南宫珏，说道：“这一招，叫【冲剑式】。”</p>
【拔剑式】，【亮剑式】，【冲剑式】。</p>
这已经是小雨教给南宫珏的第三招了。</p>
南宫珏心中默记，沉声说道：“再有敌人，我来！”</p>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小雨肩头和膝盖处包裹的纱布下，又有新的鲜血渗出。</p>
小雨却不以为意，捡起剑鞘收回断剑，笑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敌人，还怕没你打的？”</p>
南宫珏沉默不语</p>
——小雨说的没错，对于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六路人马而言，这才仅仅只是一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而已。</p>
他已准备放手一搏，大战一场。</p>
谁知就在这时，江浊浪虚弱的声音突然从货船上传来，说道：“上船……我们回去……”</p>
回去？</p>
不仅是南宫珏，就连小雨都是一愣。</p>
她当即问道：“怎么，江老板这次居然害怕了？”</p>
显然，小雨只是单纯地想打架、想杀人。</p>
在她看来，哪里的敌人多，就往哪里去</p>
——一直到最后打不过了、杀不动了，死就完了。</p>
江浊浪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在马车中苦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多活几日，多杀几个……不是更划算么？”</p>
小雨略一沉吟，当即笑道：“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