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杀路寒 > 11 千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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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谷里的这场极乐盛宴上,耳听马车里的江浊浪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所有人都是一惊。

    右首下位的史姓富商,更是惊讶地从两名少女怀中站了起来。

    停在半路上慕容公子则立刻和席间的谢王孙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阵狂喜。

    就连马车前面的南宫珏也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回头望向被帷幕覆盖的车厢。

    所有人惊讶的都是同一件事

    ——江浊浪方才以蓬莱天宫白轻雪的名义对天起誓,说少保并未留下什么反掌录,更不可能在他身上。

    对此,在场众人本来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可是就在慕容公子准备上前搜查、从而证实此事之时,马车里的江浊浪却突然出声阻止,而且还要应允对方之前提出的琴、棋、书、画四场赌局?

    显而易见,这位江三公子分明已经不打自招,承认了此刻的马车之中,甚至是他身上,确确实实藏着见不得人的物件。

    而这一物件,除了传闻中少保临终前留下的足以席卷天下,易如反掌的半部反掌录,还能是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席间众人当然欣喜若狂。慕容公子忍不住长声笑道:“想不到多年未见,江兄发起誓来,竟如家常便饭般随意,佩服!佩服!”

    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则是微微一笑,说道:“江兄既已承认,不妨便将身上的物件拿出来。何苦多生事端,徒伤和气?”

    车厢里的江浊浪默然片刻,缓缓问道:“如此说来……各位是要……明抢?”

    慕容公子微微一愣,再次和谢王孙对望一眼,随即朗声笑道:“江总这话从何说起?大家相识一场,又皆是体面之人,岂能效仿市井乡野之辈,行血溅五步之举?”

    说罢,他便稍整衣衫,缓步退回席间左首上位,指向右首下位那史姓富商,介绍说道:“这位史员外,可是江南地界的有名人物。世人都说嘉兴府里每十间药铺里,便有一间是他家开的,其财力之厚,可想而知。

    便在不久之前,史员外机缘巧合之下,意外收到一幅古画,却又吃不准真伪,所以专程前来请谢兄鉴定。

    说来也巧,史员外前脚刚到,后脚便有江三公子复出的消息从钱塘传来。于是我与谢兄略一合计,索性便请史员外带画同来,恭请江兄这位当世大才来做鉴定。”

    那史姓富商眼见终于说到正题,急忙点头说道:“正是正是,烦请江三公子品评一二!”说着,他挥手招呼,身后便有两名奴仆捧出一卷画轴来。

    江浊浪却不接茬,反问道:“这便是……第一题?”

    慕容公子笑道:“不错,琴棋书画,画书棋琴,这第一局便是以画为题。只要江兄能够鉴别出此画的真伪,就算胜出此局。”

    顿了一顿,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此画究竟是真是假,我与谢兄早已有了定论,就看江兄是否也能答对了。”

    马车里的江浊浪沉吟半晌,终于说道:“即是如此,便请……史员外以画示之……”

    史员外连连点头,两名奴仆当即展开画卷,竟是一幅长达三丈长青绿山水画绢本,色彩绚丽,用笔精细。其间江河烟波浩渺,群山层峦起伏,加之以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分明是一卷江南山水之景。

    然而江浊浪显然没有下车之意,甚至连车厢帷幕也不曾掀开。两名奴仆见状,只得一路举着画卷来到马车前,好让车里这位两三公子仔细查阅。

    坐在马车前的南宫珏虽然不善书画,终究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见识自是高人一等。眼见三丈长的画卷古意盎然,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印章,便知不是凡品。

    他再细看卷末题字,跋文曰:“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

    刚看到这里,忽听一阵几案翻倒、瓷器碎裂声,却是左首下位那个一直不曾言语的老学究,竟突然从席位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惶地指着这幅画卷,颤声喝道:“岂有此理……你这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南宫珏心中巨震,急忙凝神再看

    ——传说中千里江山图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难道当真便是眼前这幅?

    对此席间众人大都笑而不语,只等马车里的江浊浪答复。

    马车里的江浊浪却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否正在仔细查阅。

    如此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慕容公子便向史姓富递了个眼色,史姓富商会意,一拍双掌,两名奴仆立刻将画卷合拢收起。

    谁知这边的南宫珏和江浊浪还没说什么,那老学究反倒抢先怒喝道:“急什么急?且容老夫再看看!”

    慕容公子立刻打断他的话,遥声问道:“既然画已看过,便请江兄鉴别真伪。”

    不料他刚一问出口,车厢里的江浊浪竟不假思索,低声回答道:“假的……”

    这话一出,慕容公子和谢王孙都是一愣,那史姓富商更是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这……这可开不得玩笑!整整五百两黄金!又岂是……岂是你江三公子一句话,便能作数的?”

    江浊浪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莫非谢兄和慕容兄……竟以为此画是真迹?如此一来,倘若在下也说是真迹,那么……只需史员外这位主人随便编造一个故事……一口咬定此画只是仿冒赝品,自然……便可判定……是在下猜错,输掉此局……”

    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到后来,已有些喘不上气,听得在场众人好不难受。

    但谢王孙和慕容公子二人的脸色则有些奇怪,甚至隐隐露出一丝尴尬,也不知是否是被江浊浪说中了他们的心思。

    当下谢王孙便冷笑道:“江兄既说此画是假,便得说出其中缘由,由在座诸位评判。可不能空口无凭。”

    只听车厢里的江浊浪缓缓喘息几声,等气息稍微平复,这才轻声说道:“谢兄所言甚是……技艺工整严谨,气象雄阔恢宏……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可终究……只是赝品……在下方才虽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发现了两处破绽……”

    接着,他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努力解释说道:

    “其破绽之一……所谓青绿山水画,世人皆以为青绿便是……石青、石绿二色,然则……千里江山图乃是宋徽宗政和三年……宫廷画师王希孟所绘……其时宫廷所用颜料,皆为徽宗重金求得,其价犹胜黄金珠宝,自然非同寻常……

    是以王希孟当时所用……也便是真正的千里江山图上……绝不可能是寻常石青……而是……而是由大月氏进贡的青金颜料……咳咳……

    所谓青金……早在汉唐时,便有四两黄金一两青金之说……咳咳……到北宋时期西域动荡,丝绸之路断绝……青金也愈发珍稀……价格只会……只会更高……咳咳……”

    说到此处,马车里的江浊浪已是咳嗽不止。车前的南宫珏到底于心不忍,低声说道:“你先喝口水,歇一歇再说。”

    眼见江浊浪停顿下来,慕容公子立刻插嘴问道:“江兄仅凭匆匆一观,难道便能分辨出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上,用的是石青而非青金?如此论断,恐怕是有些草率了。”

    江浊浪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咳嗽半晌,终于继续往下说道:“除了以青金取代石青……徽宗宫内所用的石绿,亦是取自岭南阳春的一品孔雀石……

    时有戏言,说徽宗宫内之孔雀石,三品铺作装饰,二品雕作珠宝,一品……一品磨作颜料……其名贵可见一斑……

    如此可知……徽宗宫廷画作,其青绿之色,必定为青金和一品石绿……而此两者……有一极大特点,那便是……填色于画,色彩千年不褪,始终青绿如初……

    对此……在下十三年前,曾有幸……有幸在南洋暹罗国,亲眼目睹李唐的烟寺松风图真迹……同为徽宗年间宫廷画作,其所用青绿之色,正是青金和一品石绿……其色彩之明艳,犹如昨日新画……与史员外这幅画上……黯淡的青绿色大不相同……

    此外,相比东海烟波钓叟百里先生府上收藏的……赵伯驹的江山秋色图真迹,虽与千里江山图齐名……同为青绿山水名著,且成画于更晚的南宋初年……但却因所用颜料只是寻常石青、石绿……历经数百年寒暑,青绿之色难免微褪,颇有古意,倒是和史员外这幅画相似……

    是以……史员外这幅千里江山图,绝无可能是王希孟真迹……最多只是一幅上等的赝品……”

    说到这里,江浊浪才算彻底解释完了缘由,直听得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要知道他这番长篇大论,可谓有理有据。不但讲出了徽宗宫内所用金青和一品石青之原理,而且还能列举出亲眼目睹过的烟寺松风图和江山秋色图两幅真迹来作对比。无论才识见闻,显然已经远远超出在场众人。

    就算有人想故意找茬,也不知该从哪里挑毛病。

    慕容公子不禁轻咳一声,正要交代几句,谁知江浊浪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已再次响起,继续说道:

    “其破绽之二……史员外这幅画上,大小铃印总共是六十三处……大都是历代收藏者之印……方才在下虽来不及一一细看,但卷末左下角……一上一下、一白一朱两处铃印,却也已经露出了马脚……”

    话至此处,早已坐立不安的史姓富商急忙又叫仆人展开画卷,细看江浊浪提及的卷末左下角那两枚印章。

    一旁那老学究凑近一看,当即说道:“上面一印,乃是阴刻白文,印文为观物先生;下面一印,则是阳刻朱文,印文为九转道人。显然都是此画历代主人留下的收藏印鉴。”

    听到老学究这番言辞,马车里的江浊浪似乎松了口气,当即笑道:“不想这位老先生亦是行家,倒是省事不少……敢问老先生,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如何?”

    那老学究微微一怔,随即说道:“这还用问?自然是下面一枚在先,上面一枚在后!”

    说罢,他见在场众人听不太懂,又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卷末左下角这个位置,一定是先来先抢,也便是下面这个九转道人之印在先,上面这个观物先生之印在后。总不可能是上面的观物先生之印先盖,故意空出左下角位置,留给后来的九转道人之印?”

    江浊浪缓缓说道:“不错……在下所想,与老先生一致……乃是九转道人在先,观物先生在后……”

    顿了一顿,他便问道:“请教诸位……可识得这位……观物先生?”

    众人默然半晌,最后还是正中席位上的谢王孙醒悟过来,皱眉问道:“江兄所指,莫非是著有述衍、翼玄的南宋张文饶、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

    江浊浪回答道:“正是……传闻昔日金兵南下,非但掳走徽钦二帝……更将宫中珍宝洗劫一空,千里江山图……亦在其中……直到数十年后,真迹才被江南商贾以重金赎回,几经易手,辗转流落民间……而这位号称观物先生的张郎中,便是其中一任主人……”

    听到这话,史姓富商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这枚观物先生的印章,岂不是恰恰证明了此画乃是真迹?”

    江浊浪道:“所以在下所说的破绽之二,便是……先于观物先生之前的……这处九转道人铃印……”

    史姓富商不明所以,争执说道:“这什么九转道人,自然是在那张……张什么的观物先生之前的主人了。这有什么问题,如何竟成了破绽?”

    江浊浪轻叹一声,苦笑道:“可惜这处九转先生的铃印……却是一枚朱文印,而且……还是小篆朱文印……”

    这话一出,旁人一时倒还不觉得怎样,那老学究却已脸色大变,脱口说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朱文印篆者,古为金文,秦汉为大篆、缪篆,两宋则为九叠篆。至于这小篆朱文印,却是由前朝大家赵孟頫所创,乃是前朝才有的朱文印篆风格!”

    说罢,他已有了结论,补充道:“所以印文为九转道人的这枚小篆朱文印主人,最早也只是前朝之人,抑或是本朝之人。试问前朝、本朝之人,又怎会先于南宋时的观物先生,率先在画卷上盖下自己的收藏印?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幅千里江山图根本就是一幅赝品,当中这数十枚印章,亦是由后人仿冒,所以才会出现这等自相矛盾的破绽!”

    话音落处,席间已是一片默然,没有人接他的话。

    显而易见,无论是方才说的画上青绿之色的异常,还是这两处铃印先后顺序的矛盾,最终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史姓富商的这幅千里江山图,的的确确只是一幅赝品!

    而对于这一答案,不但有根有据,而且合情合理。没人有能反驳,也没有人能质疑。

    那史姓富商呆立半晌,终于怒火中烧。他猛然冲上前去,将这幅长达三丈长的青绿山水画绢本从中扯断,喃喃骂道:“只是可惜了那五百两黄金……”

    对此,马车里的江浊浪不做理会,只是淡淡地问道:“所以这第一局的……以画为题,可是在下胜出了?”

    谁知谢王孙和慕容公子还没答话,那老学究已抢先说道:“不错!第一局你是赢了,但是没有关系……”

    说着,他已大步走回自己所在的左首下位,从几案下拿出一支儿臂粗细、三尺长短的巨笔,向江浊浪所在的马车扬声说道:“……因为接下来的这第二局,便是以书为题,老夫和你比比写字!”